第 75 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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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75 章
端午宴後, 暑氣一日比一日重，太醫署內也一日比一日炎熱，徐氏的病不宜見冷氣, 房內不止無?法使用冰鑒, 連打扇都不能?，蘇鸞兒每次行完針都憋出一頭的汗。
黎燁每日下值都會來這裏等著, 對她的辛苦自是?瞧在?眼裏。
這日送徐氏上了牛車，黎燁罕見地與她同車而行。
自徐氏在?太醫署治病以來, 黎燁每日都會早早下值前來候著, 滿朝的官員無?不讚他孝心可嘉。
只有徐氏知道, 兒子真?正在?等的不是?她, 每次都是?把她送上牛車就?返回太醫署了。
今日與她同車而行, 定?然有話要說。
他不開口，徐氏也不主動問?, 母子倆就?這樣大眼瞪小眼沈默了好一會兒。
“母親近來氣色, 好了很?多。”黎燁忽然這樣說了句，平平淡淡地。
徐氏早幾?日就?聽洛嬤嬤說她氣色有所好轉, 問?她病痛是?否輕了, 她沒?甚太大感覺, 只當?洛嬤嬤是?在?安慰她, 今日又聽黎燁這般說，想來氣色果真?有變化, 心中自是?又松快幾?分。
“天氣炎熱, 還要母親如此奔波，是?兒子安排不周。”
黎燁微微垂著眼, 語氣裏也帶著愧疚，倒叫徐氏摸不著頭腦。
黎燁從來沒?有說過如此貼心的話, 他這人一般不管家宅小事，自也不會有太多“安排不周”的時候，為此“安排不周”愧疚道歉就?更稀罕了，這還真?是?頭一回。
“您的病不能?用冰鑒，也不能?打扇，但這天氣越來越熱……”
“無?須擔心我，我並不覺得?太熱。”徐氏說道。
黎燁的話被打斷，微微頓了頓，繼續自說自話：“天氣越來越熱，若沒?個消暑的好法子，怕您受不住，洛嬤嬤也受不住。”
徐氏聽出黎燁早已有了主意，想來他不是?憂心她和洛嬤嬤受不住暑氣，概是?心疼蘇女?。
“城郊的觀音寺依山傍水，秀麗清靜，很?適合避暑，兒子想，或許母親到那裏養病，會好得?更快。”
徐氏一口氣沒?吐出來，堵在?了心口，原來兒子特意同行相送，好言好語，就?是?為了送她去觀音寺養病。
“觀音寺遠在?城郊，到時候怕要勞煩蘇博士往來奔波。”徐氏故意這樣說，等著兒子的反應。
“母親放心，我會安排。”無?論如何都比現在?要好一些?。
“薦福寺的方丈也說，母親的病，宜去觀音寺靜養。”
薦福寺的方丈長於相術，徐氏一向最信他的話，黎燁顯然清楚的很?，故意拿薦福寺的方丈來說事。
“觀音寺那廂我已安排好了，明日，兒子親自護送您前去。”
他做事向來利索妥當?，一旦有了決定?，旁人很?難更改。
徐氏不悅道：“你都決定?好了，還跟我說什麽。”
“母親，還有一件事，兒子也要告知您。”
是?告知，不是?商量，只是?叫她知道，無?須她給出什麽意見或者態度。
“我很?快就?會娶鸞兒。”
聽到這句話，徐氏反而沒?有多少驚詫。
端午宮宴上，黎燁公然與生身父親爭奪夜明珠送與前妻的事，朝野上下幾?乎無?人不曉，聽說蘇鸞兒不止接了那夜明珠，還當?眾給黎燁擦汗。他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，在?坊間早傳成了一段破鏡重圓的佳話。
她早料到兒子會來說這件事。
“如果我不同意呢。”徐氏盯著青紗車帷，目光黯淡，看不出什麽情緒。
黎燁縱然無?數次想過母親的態度，還是?忍不住皺起了眉。
“母親，你的病，全?賴她。”他語氣帶著些?因為壓抑而生的沈悶，閉上眼睛，再不願多費口舌。
徐氏看得?出，他這態度是?對她這位母親，對她說出的話，徹底失望了，失望到懶得?再有一個字的辯解和勸說。
其實她沒?有什麽理由再阻止兒子娶蘇女?，她就?是?想看看兒子的反應，沒?料到他耐心這麽差，連說幾?句好話求她答應都不願意。
也罷，他本?意就?是?要告知她，不是?要征求她的同意。
她又輸了，在?丈夫那裏輸了，兒子這裏，也輸了。
“蘇博士願意再嫁你麽？”徐氏收回毫無?用處的不甘心，問?起黎燁正事來。
“願意。”這一點上，黎燁絲毫不懷疑。
“真?的？”徐氏可沒?有那麽確定?。
黎燁頷首，被她惹了不悅的面色終於微微緩和，“母親，你為什麽願意讓鸞兒為你治病？”
“不止因為你的病只有她能?治，還因為，你深知她的秉性，你知道她不會因為怨你就?公報私仇，你知道，她還是?會盡心盡力，所以你敢讓她治病。母親，承認這份善良的可貴，很?難麽？”
徐氏默然不語。
“鸞兒說，你的病應當?不會惡化，只要你放寬心，痊愈也不是?沒?有可能?。”
言畢，母子倆之間又陷入良久的沈寂。
牛車很?快到了武安王府，黎燁並沒?打算進去，正要躍下車去，又聽徐氏開口：“城郊的那片藥田，從前一直是?鸞兒打理的，我記在?了你的名下，便做你們成婚的賀禮吧。”
她知道兒子現在?是?寧王，不稀罕這小小幾?十畝藥田，但她總要給一些?才能?安心。
“我要養病，你們成婚，我就?不去了。”
黎燁頓了片刻，沒?有客氣挽留，只道：“多謝母親。”
···
六月中的時候，徐氏的病不再需要每日行針，洛春也漸漸上手，加之有其他見習醫女?幫忙，蘇鸞兒有了大把空閑時間。
閑暇之餘，除了看看醫書，她便常常到觀音寺的山門附近納涼。
來觀音寺一月有餘，黎燁每日下值都會過來，打雷下雨都不曾斷過，隔兩三日還會帶女?兒前來陪她，等小夭玩煩了，她也膩了，再將人帶回長安。
蘇鸞兒也已習慣來山門侯著他們，看天色，黎燁應該快來了。
夏日天長，太陽落山晚，往常不等日頭落下黎燁就?會到了，今日天色已昏，他卻還沒?來。
女?兒昨日才被他送回長安，按說今日不會隨他前來，應當?不是?女?兒調皮或者路上貪玩耽誤了時間。
那是?因何遲到了？
路上遭了陣雨，躲雨耽擱了時間？
但之前幾?次暴雨如註，觀音寺的山門前積水過膝，他還是?準時來了，披著濕漉漉的袍子，望見她撐傘站在?山門處，提起袍角拾階而上，矯健飛揚，生怕再晚一刻要累她撐著傘下山去迎。
又或是?，朝中遇到了麻煩，像上次一般，被悄悄投進了大獄？
蘇鸞兒心中忖度著各種可能?的緣由，不覺擡步出了山門。
山門前的石階很?陡很?長，有些?地方還生著綠色的苔蘚，須得?小心行路，她走幾?步就?停下來，望著從長安來的方向。
還勝一小截石階時，蘇鸞兒仍是?沒?能?等到黎燁，站了會兒，她想，或許他臨時有事，不來了吧。
她轉身折返，無?意中瞥見旁邊蔥蔥郁郁的灌木林裏站著一個人。
青袍玉帶，頭上戴著一頂草編的鬥笠。
夏雨無?常，總是?東邊日出西邊雨，黎燁為免半途遭雨耽擱時間，每次來，不管晴雨都戴著鬥笠。
雖背身站著，蘇鸞兒還是?認出那人就?是?黎燁。
他手中提著一個錦帛包裹，方方正正，棱角分明，裏頭裹著的應該是?個木匣子。
灌木林裏多蚊蟲，這處陰濕，蚊蟲更加猖獗，蘇鸞兒眼睜睜瞧見兩三只碩大的花蚊子趴在?黎燁手背上吸血，以他的敏捷，竟沒?有察覺。
“啪”一聲，蘇鸞兒巴掌落下，清脆地打在?黎燁手背上，被男人下意識反手抓住，差點捏碎了腕骨。
瞧見是?蘇鸞兒，黎燁才放輕力道。
“在?這裏做什麽？”
黎燁若同往常一樣是?按時來的，在?灌木林裏應該足足待了一個時辰了，他看上去在?發呆，連她走近給他拍蚊子都沒?察覺。
是?什麽能?叫他如此出神？
“回去說。”
他握住她的手出了灌木林。
放在?往常，這麽一截又陡又長的石階根本?不會耗費他多少時間，不過一口氣的事兒，但這次，不知是?顧及她還是?怎樣，他走得?很?慢，握著她手的力道也很?重，將她手心都攥出了一層汗。
他大概還是?有所遲疑。
“長安一切都好麽？”
她沒?有停下腳步，隨著他緩慢遲疑的節奏，一步一步踏著青石臺階，也沒?有朝他望去，只是?眼尾帶著尋常的溫柔笑意，輕輕淡淡寒暄了一句。
卻不料，他握得?更緊了，“一切都好，小夭也沒?事。”
蘇鸞兒微微點頭，掙了掙手，示意他松開些?。
天氣炎熱，他是?知道她不喜歡這種黏膩膩的觸感，往日並不會攥得?很?緊，今日卻無?視她的意思，反而越攥越緊。
終於回到廂房，她說要去洗手，他才放開。
手雖然放開了，眼睛卻沒?有放開，蘇鸞兒自洗手到擦手，始終覺得?背後有一雙眼睛盯著。
她轉頭看他，他遲疑了片刻，竟又移開眼，看著窗子外，好像什麽事都沒?有。
他明明有事，卻又遲疑著不肯開口。
蘇鸞兒不再看他，望向放在?桌案上的木匣子，去掉包裹的錦帛，原來是?兩個匣子。
他每次來總會帶些?小東西，有時是?她愛吃的點心，有時是?新呈進宮裏的瓜果。
這次大概還是?些?吃食吧。
蘇鸞兒打開上層放著的匣子，一陣冷霧撲面而來，漆匣之內包裹著厚厚一層棉布，棉布正中是?一個鎏金的銅罐，拔去銅罐蓋子，冒出一層更重的冷霧。
銅罐之內還套著一個小一點的銀罐子，銅罐裏不知放了什麽，總之此刻看上去像雪一樣鋪了滿滿一層。其中的銀罐也用蓋子密封著，撥開來又是?一層濃濃冷霧。
冷霧散去，蘇鸞兒才瞧出裏頭裝的是?荔枝。
荔枝長於嶺南，新新鮮鮮運到長安幾?乎不可能?，今上又節儉，服用簡樸，從不會為了口腹之欲大動幹戈，因此長安的荔枝都是?私貢，是?某些?商人或者官員自發進貢，極為稀貴，便是?宮裏的嬪禦們也只有位份高?的幾?位才能?分到一小盤，輪不到其他諸王的家眷。
但是?夫妻三載，每個夏日，黎燁都會給她帶一小罐荔枝回來，因為太少不夠分，也從不叫她聲張。
而今，又到了荔枝的季節，且看這次的數量，比以前還多些?，畢竟，他母親也在?這裏。
以前王府人多，不夠分就?罷了，這寺裏只有她和他的母親，如此稀貴之物，他既帶來了，怎可能?不與他母親送些?。
蘇鸞兒倒出一少半放在?盤中，黎燁走過來，把罐內的荔枝全?部倒入盤中。
銀罐之內也鋪著一層冰塊，荔枝放在?其內還能?保鮮，都倒出來便不能?放了。
左右這荔枝太冰了也不能?立即就?吃，放一會兒再去送也行，蘇鸞兒便沒?阻止，拿顆荔枝來剝。
才拿到手裏，被黎燁搶了去。
黎燁剝荔枝剝得?極快，又快又好，那雙手掌看著粗糲，不像是?能?做這等細活兒的人，但那剝下來的荔枝肉就?是?顆顆光潔如明珠，沒?有半分損傷，也沒?有丁點殘留的殼皮。
蘇鸞兒第一次吃荔枝，不會剝，就?是?黎燁教她的，他越剝越快，片刻的功夫就?把一碟荔枝剝完了。
今次又是?這般，一盤荔枝很?快剝去一半，剝下來的荔枝肉單獨放在?另一個盤子裏。
再剝下去，一盤就?要剝完了。
蘇鸞兒按住他手，“送旁人，還是?不剝的好。”
黎燁知她何意，撥開她手繼續剝荔枝，“母親病著，不宜吃冰物。”
所以這荔枝，是?給她一個人的。
蘇鸞兒沒?再阻攔，捏荔枝來吃，擡目望向一門心思剝荔枝的男人。
他做什麽事都很?認真?，朝事公務如此，剝荔枝也是?如此，剝到現在?，他甚至一顆都沒?有吃過。
他眉目朗如清風，挺屹的鼻梁透著幾?分與生俱來的傲氣和威嚴，面容輪廓刀削劍裁般分明，胡須也被修整地極為幹凈。
除了幾?分更為成穩的持重沈靜，他和當?初那個弱冠之年隱瞞身份求娶她的郎君沒?有什麽兩樣。
時光好似回到了很?久以前，他們關著房門，房裏只他二人，他一邊說著她笨，連個荔枝都剝不好，一邊剝了很?多荔枝肉放在?碟子裏，都推給她，非要她餵才肯吃一顆。
蘇鸞兒把裝有荔枝肉的碟子朝他推過去些?。
黎燁卻似沒?有留意，依舊埋頭剝荔枝。
“等一會兒吧，都剝了吃不完。”他剝的比她吃的快多了。
黎燁看看碟中堆起來的荔枝肉，暫時罷手，起身去凈手，不一會兒折返，去打開另一個匣子。
比裝荔枝的匣子要精美的多，他卻看上去有些?遲疑。
雖遲疑著，還是?打開匣子，轉過來給她看。
是?一頂八樹花冠，親王妃的規制，比白馬寺時送來的那套華貴的多。
拿開花冠，底下的隔層裏放著一套綠裳翟鳳裙，都是?親王妃行婚典大禮時的裝束。
蘇鸞兒呆楞了一息，才又拿起一顆荔枝來吃，他自背後擁人在?懷。
“鸞兒，可以怪我，但……”
他的唇重重壓在?她腦頂的頭發上，“不能?反悔。”
他聽說禮服花冠制好了，想都沒?想裝起來直奔觀音寺來叫她試，可到了山門外，景致和當?初的白馬寺太像了。
他又有些?遲疑，甚至前所未有地生了幾?分惶惶。
這禮服花冠，於她而言，不全?是?好的記憶。
曾經是?愧疚，是?隱瞞。
他怕她會再次排斥，再次推開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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端午宴後, 暑氣一日比一日重，太醫署內也一日比一日炎熱，徐氏的病不宜見冷氣, 房內不止無?法使用冰鑒, 連打扇都不能?，蘇鸞兒每次行完針都憋出一頭的汗。
黎燁每日下值都會來這裏等著, 對她的辛苦自是?瞧在?眼裏。
這日送徐氏上了牛車，黎燁罕見地與她同車而行。
自徐氏在?太醫署治病以來, 黎燁每日都會早早下值前來候著, 滿朝的官員無?不讚他孝心可嘉。
只有徐氏知道, 兒子真?正在?等的不是?她, 每次都是?把她送上牛車就?返回太醫署了。
今日與她同車而行, 定?然有話要說。
他不開口，徐氏也不主動問?, 母子倆就?這樣大眼瞪小眼沈默了好一會兒。
“母親近來氣色, 好了很?多。”黎燁忽然這樣說了句，平平淡淡地。
徐氏早幾?日就?聽洛嬤嬤說她氣色有所好轉, 問?她病痛是?否輕了, 她沒?甚太大感覺, 只當?洛嬤嬤是?在?安慰她, 今日又聽黎燁這般說，想來氣色果真?有變化, 心中自是?又松快幾?分。
“天氣炎熱, 還要母親如此奔波，是?兒子安排不周。”
黎燁微微垂著眼, 語氣裏也帶著愧疚，倒叫徐氏摸不著頭腦。
黎燁從來沒?有說過如此貼心的話, 他這人一般不管家宅小事，自也不會有太多“安排不周”的時候，為此“安排不周”愧疚道歉就?更稀罕了，這還真?是?頭一回。
“您的病不能?用冰鑒，也不能?打扇，但這天氣越來越熱……”
“無?須擔心我，我並不覺得?太熱。”徐氏說道。
黎燁的話被打斷，微微頓了頓，繼續自說自話：“天氣越來越熱，若沒?個消暑的好法子，怕您受不住，洛嬤嬤也受不住。”
徐氏聽出黎燁早已有了主意，想來他不是?憂心她和洛嬤嬤受不住暑氣，概是?心疼蘇女?。
“城郊的觀音寺依山傍水，秀麗清靜，很?適合避暑，兒子想，或許母親到那裏養病，會好得?更快。”
徐氏一口氣沒?吐出來，堵在?了心口，原來兒子特意同行相送，好言好語，就?是?為了送她去觀音寺養病。
“觀音寺遠在?城郊，到時候怕要勞煩蘇博士往來奔波。”徐氏故意這樣說，等著兒子的反應。
“母親放心，我會安排。”無?論如何都比現在?要好一些?。
“薦福寺的方丈也說，母親的病，宜去觀音寺靜養。”
薦福寺的方丈長於相術，徐氏一向最信他的話，黎燁顯然清楚的很?，故意拿薦福寺的方丈來說事。
“觀音寺那廂我已安排好了，明日，兒子親自護送您前去。”
他做事向來利索妥當?，一旦有了決定?，旁人很?難更改。
徐氏不悅道：“你都決定?好了，還跟我說什麽。”
“母親，還有一件事，兒子也要告知您。”
是?告知，不是?商量，只是?叫她知道，無?須她給出什麽意見或者態度。
“我很?快就?會娶鸞兒。”
聽到這句話，徐氏反而沒?有多少驚詫。
端午宮宴上，黎燁公然與生身父親爭奪夜明珠送與前妻的事，朝野上下幾?乎無?人不曉，聽說蘇鸞兒不止接了那夜明珠，還當?眾給黎燁擦汗。他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，在?坊間早傳成了一段破鏡重圓的佳話。
她早料到兒子會來說這件事。
“如果我不同意呢。”徐氏盯著青紗車帷，目光黯淡，看不出什麽情緒。
黎燁縱然無?數次想過母親的態度，還是?忍不住皺起了眉。
“母親，你的病，全?賴她。”他語氣帶著些?因為壓抑而生的沈悶，閉上眼睛，再不願多費口舌。
徐氏看得?出，他這態度是?對她這位母親，對她說出的話，徹底失望了，失望到懶得?再有一個字的辯解和勸說。
其實她沒?有什麽理由再阻止兒子娶蘇女?，她就?是?想看看兒子的反應，沒?料到他耐心這麽差，連說幾?句好話求她答應都不願意。
也罷，他本?意就?是?要告知她，不是?要征求她的同意。
她又輸了，在?丈夫那裏輸了，兒子這裏，也輸了。
“蘇博士願意再嫁你麽？”徐氏收回毫無?用處的不甘心，問?起黎燁正事來。
“願意。”這一點上，黎燁絲毫不懷疑。
“真?的？”徐氏可沒?有那麽確定?。
黎燁頷首，被她惹了不悅的面色終於微微緩和，“母親，你為什麽願意讓鸞兒為你治病？”
“不止因為你的病只有她能?治，還因為，你深知她的秉性，你知道她不會因為怨你就?公報私仇，你知道，她還是?會盡心盡力，所以你敢讓她治病。母親，承認這份善良的可貴，很?難麽？”
徐氏默然不語。
“鸞兒說，你的病應當?不會惡化，只要你放寬心，痊愈也不是?沒?有可能?。”
言畢，母子倆之間又陷入良久的沈寂。
牛車很?快到了武安王府，黎燁並沒?打算進去，正要躍下車去，又聽徐氏開口：“城郊的那片藥田，從前一直是?鸞兒打理的，我記在?了你的名下，便做你們成婚的賀禮吧。”
她知道兒子現在?是?寧王，不稀罕這小小幾?十畝藥田，但她總要給一些?才能?安心。
“我要養病，你們成婚，我就?不去了。”
黎燁頓了片刻，沒?有客氣挽留，只道：“多謝母親。”
···
六月中的時候，徐氏的病不再需要每日行針，洛春也漸漸上手，加之有其他見習醫女?幫忙，蘇鸞兒有了大把空閑時間。
閑暇之餘，除了看看醫書，她便常常到觀音寺的山門附近納涼。
來觀音寺一月有餘，黎燁每日下值都會過來，打雷下雨都不曾斷過，隔兩三日還會帶女?兒前來陪她，等小夭玩煩了，她也膩了，再將人帶回長安。
蘇鸞兒也已習慣來山門侯著他們，看天色，黎燁應該快來了。
夏日天長，太陽落山晚，往常不等日頭落下黎燁就?會到了，今日天色已昏，他卻還沒?來。
女?兒昨日才被他送回長安，按說今日不會隨他前來，應當?不是?女?兒調皮或者路上貪玩耽誤了時間。
那是?因何遲到了？
路上遭了陣雨，躲雨耽擱了時間？
但之前幾?次暴雨如註，觀音寺的山門前積水過膝，他還是?準時來了，披著濕漉漉的袍子，望見她撐傘站在?山門處，提起袍角拾階而上，矯健飛揚，生怕再晚一刻要累她撐著傘下山去迎。
又或是?，朝中遇到了麻煩，像上次一般，被悄悄投進了大獄？
蘇鸞兒心中忖度著各種可能?的緣由，不覺擡步出了山門。
山門前的石階很?陡很?長，有些?地方還生著綠色的苔蘚，須得?小心行路，她走幾?步就?停下來，望著從長安來的方向。
還勝一小截石階時，蘇鸞兒仍是?沒?能?等到黎燁，站了會兒，她想，或許他臨時有事，不來了吧。
她轉身折返，無?意中瞥見旁邊蔥蔥郁郁的灌木林裏站著一個人。
青袍玉帶，頭上戴著一頂草編的鬥笠。
夏雨無?常，總是?東邊日出西邊雨，黎燁為免半途遭雨耽擱時間，每次來，不管晴雨都戴著鬥笠。
雖背身站著，蘇鸞兒還是?認出那人就?是?黎燁。
他手中提著一個錦帛包裹，方方正正，棱角分明，裏頭裹著的應該是?個木匣子。
灌木林裏多蚊蟲，這處陰濕，蚊蟲更加猖獗，蘇鸞兒眼睜睜瞧見兩三只碩大的花蚊子趴在?黎燁手背上吸血，以他的敏捷，竟沒?有察覺。
“啪”一聲，蘇鸞兒巴掌落下，清脆地打在?黎燁手背上，被男人下意識反手抓住，差點捏碎了腕骨。
瞧見是?蘇鸞兒，黎燁才放輕力道。
“在?這裏做什麽？”
黎燁若同往常一樣是?按時來的，在?灌木林裏應該足足待了一個時辰了，他看上去在?發呆，連她走近給他拍蚊子都沒?察覺。
是?什麽能?叫他如此出神？
“回去說。”
他握住她的手出了灌木林。
放在?往常，這麽一截又陡又長的石階根本?不會耗費他多少時間，不過一口氣的事兒，但這次，不知是?顧及她還是?怎樣，他走得?很?慢，握著她手的力道也很?重，將她手心都攥出了一層汗。
他大概還是?有所遲疑。
“長安一切都好麽？”
她沒?有停下腳步，隨著他緩慢遲疑的節奏，一步一步踏著青石臺階，也沒?有朝他望去，只是?眼尾帶著尋常的溫柔笑意，輕輕淡淡寒暄了一句。
卻不料，他握得?更緊了，“一切都好，小夭也沒?事。”
蘇鸞兒微微點頭，掙了掙手，示意他松開些?。
天氣炎熱，他是?知道她不喜歡這種黏膩膩的觸感，往日並不會攥得?很?緊，今日卻無?視她的意思，反而越攥越緊。
終於回到廂房，她說要去洗手，他才放開。
手雖然放開了，眼睛卻沒?有放開，蘇鸞兒自洗手到擦手，始終覺得?背後有一雙眼睛盯著。
她轉頭看他，他遲疑了片刻，竟又移開眼，看著窗子外，好像什麽事都沒?有。
他明明有事，卻又遲疑著不肯開口。
蘇鸞兒不再看他，望向放在?桌案上的木匣子，去掉包裹的錦帛，原來是?兩個匣子。
他每次來總會帶些?小東西，有時是?她愛吃的點心，有時是?新呈進宮裏的瓜果。
這次大概還是?些?吃食吧。
蘇鸞兒打開上層放著的匣子，一陣冷霧撲面而來，漆匣之內包裹著厚厚一層棉布，棉布正中是?一個鎏金的銅罐，拔去銅罐蓋子，冒出一層更重的冷霧。
銅罐之內還套著一個小一點的銀罐子，銅罐裏不知放了什麽，總之此刻看上去像雪一樣鋪了滿滿一層。其中的銀罐也用蓋子密封著，撥開來又是?一層濃濃冷霧。
冷霧散去，蘇鸞兒才瞧出裏頭裝的是?荔枝。
荔枝長於嶺南，新新鮮鮮運到長安幾?乎不可能?，今上又節儉，服用簡樸，從不會為了口腹之欲大動幹戈，因此長安的荔枝都是?私貢，是?某些?商人或者官員自發進貢，極為稀貴，便是?宮裏的嬪禦們也只有位份高?的幾?位才能?分到一小盤，輪不到其他諸王的家眷。
但是?夫妻三載，每個夏日，黎燁都會給她帶一小罐荔枝回來，因為太少不夠分，也從不叫她聲張。
而今，又到了荔枝的季節，且看這次的數量，比以前還多些?，畢竟，他母親也在?這裏。
以前王府人多，不夠分就?罷了，這寺裏只有她和他的母親，如此稀貴之物，他既帶來了，怎可能?不與他母親送些?。
蘇鸞兒倒出一少半放在?盤中，黎燁走過來，把罐內的荔枝全?部倒入盤中。
銀罐之內也鋪著一層冰塊，荔枝放在?其內還能?保鮮，都倒出來便不能?放了。
左右這荔枝太冰了也不能?立即就?吃，放一會兒再去送也行，蘇鸞兒便沒?阻止，拿顆荔枝來剝。
才拿到手裏，被黎燁搶了去。
黎燁剝荔枝剝得?極快，又快又好，那雙手掌看著粗糲，不像是?能?做這等細活兒的人，但那剝下來的荔枝肉就?是?顆顆光潔如明珠，沒?有半分損傷，也沒?有丁點殘留的殼皮。
蘇鸞兒第一次吃荔枝，不會剝，就?是?黎燁教她的，他越剝越快，片刻的功夫就?把一碟荔枝剝完了。
今次又是?這般，一盤荔枝很?快剝去一半，剝下來的荔枝肉單獨放在?另一個盤子裏。
再剝下去，一盤就?要剝完了。
蘇鸞兒按住他手，“送旁人，還是?不剝的好。”
黎燁知她何意，撥開她手繼續剝荔枝，“母親病著，不宜吃冰物。”
所以這荔枝，是?給她一個人的。
蘇鸞兒沒?再阻攔，捏荔枝來吃，擡目望向一門心思剝荔枝的男人。
他做什麽事都很?認真?，朝事公務如此，剝荔枝也是?如此，剝到現在?，他甚至一顆都沒?有吃過。
他眉目朗如清風，挺屹的鼻梁透著幾?分與生俱來的傲氣和威嚴，面容輪廓刀削劍裁般分明，胡須也被修整地極為幹凈。
除了幾?分更為成穩的持重沈靜，他和當?初那個弱冠之年隱瞞身份求娶她的郎君沒?有什麽兩樣。
時光好似回到了很?久以前，他們關著房門，房裏只他二人，他一邊說著她笨，連個荔枝都剝不好，一邊剝了很?多荔枝肉放在?碟子裏，都推給她，非要她餵才肯吃一顆。
蘇鸞兒把裝有荔枝肉的碟子朝他推過去些?。
黎燁卻似沒?有留意，依舊埋頭剝荔枝。
“等一會兒吧，都剝了吃不完。”他剝的比她吃的快多了。
黎燁看看碟中堆起來的荔枝肉，暫時罷手，起身去凈手，不一會兒折返，去打開另一個匣子。
比裝荔枝的匣子要精美的多，他卻看上去有些?遲疑。
雖遲疑著，還是?打開匣子，轉過來給她看。
是?一頂八樹花冠，親王妃的規制，比白馬寺時送來的那套華貴的多。
拿開花冠，底下的隔層裏放著一套綠裳翟鳳裙，都是?親王妃行婚典大禮時的裝束。
蘇鸞兒呆楞了一息，才又拿起一顆荔枝來吃，他自背後擁人在?懷。
“鸞兒，可以怪我，但……”
他的唇重重壓在?她腦頂的頭發上，“不能?反悔。”
他聽說禮服花冠制好了，想都沒?想裝起來直奔觀音寺來叫她試，可到了山門外，景致和當?初的白馬寺太像了。
他又有些?遲疑，甚至前所未有地生了幾?分惶惶。
這禮服花冠，於她而言，不全?是?好的記憶。
曾經是?愧疚，是?隱瞞。
他怕她會再次排斥，再次推開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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